清朝咸丰年间的一天,在历史里语焉不详的一位状元和尚,此时是松山寺的住持。他对盖竹贡生陈志超说:出家人没什么可以送朋友的,贫僧只有身上的这点医术,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你一可“济世救人”,二也可光耀门庭。没人知道这位得道高僧的来与去,历史只记载尤溪就此有了以艾炙治病的诸多方法,陈氏子孙也多有医师传家至今。可以想见,在清朝咸丰年间这个历史时段,陈志超与状元高僧应有管鲍之谊,在很多个日子,陈志超从盖竹村的崎岖小路前往松山寺,经过寺前横跨小溪的那座石拱桥,步入石鼓卫门的松山寺,在青烟缭绕中与状元坐而论道,谈及的当然不是风花雪月,而是佛禅中蕴含的入世哲理,并直接拓展了陈志超的人生格局,方有茂荆堡雄踞于盖竹天空下的绝唱。
炎炎夏日的五月,我在盖竹松山自然村没能见到传说中活灵活现的松山寺,只见到萋萋荒草淹没着烈日下显得特别孤寂的两个石鼓,一丛丛艾草在风中伫立,将我感慨的心情摇晃得有些凌乱。荒草遮盖的寺庙遗址依然清晰勾勒出当年的规模,历史里那个不知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或许只存在于盖竹百姓只言片语中的状元高僧,正站在寺前的石鼓间,洞若观火的目光迎接着过石拱桥拾级而上的陈志超。
我不知道松山寺边那一丛艾草,是不是当年状元高僧与陈志超交流艾炙时遗留的种子延续,但那一缕在清朝咸丰年间对盖竹和尤溪有着特殊意味的艾香,至今还在传颂陈氏家族的医者仁心。而被时光消解的松山寺,依然顽强地把这来自清朝咸丰年间的艾草绿意珍藏至今。
当然,茂荆堡陈志超发现的另一丛特殊的绿却化为堡名,以巍峨的姿势向来人标注一个传奇的点滴。清光绪年间,正值三十而立之年的陈志超四兄弟决意造一座既能为家族遮风挡雨,又能庇护平安的豪宅,土堡建造就此提上议事日程。经多方筹建,三年落成,共花费四万多块银圆,后经十五年扩建最终成就现今的规模。史载,茂荆堡始建于清光绪八年(1882年),雄踞在海拔700米的山坡上,依山而建,呈前方后圆、前低后高之势,前后落差达17米之高,最多处有7个台层,占地面积2600平方米。当时,土堡选址确定一面石头山坡中间有一簇茂盛的荆棘,于是,正考虑堡名的陈志超从中受到启发,为陈氏豪宅取名茂荆堡。“茂”有子孙茂盛之意;“荆”带刺,寓意子孙们性格应不畏强暴,生生不息。尘埃落定,建筑面积5600平方米的茂荆堡大大小小180间房,从此庇护了一个家族的繁衍生息。
这个五月夏日中午,在亮得耀眼的阳光沐浴下,当茂荆堡映入我的视野时,我用一块石头轻轻敲响堡前那面天然石鼓,在空旷而悠远的空谷回声中,历史里那一次土匪围攻土堡的场景扑面而来。据说,这块石鼓可作报警之用,若有外敌入侵盖竹,以石击鼓,鼓声骤响间村人即可安然入堡避敌锋芒,外敌则面对高大坚固的土堡无功而返。民国末年的一天,进犯盖竹的德化土匪显然没预计到这面石鼓的威力,他们洗劫盖竹的如意算盘落空,在已有“铁宅”之称的茂荆堡前束手无策。200多名土匪足足攻打了20多天,也没能将基础坚实,堡墙上又有众多枪眼的茂荆堡撼动分毫,而堡内充足的水源和粮食,让无法打持久战的土匪已准备偃旗息鼓。这时候,堡内却有人意外患上天花,这种传染力极强的病不得不让陈氏族人主动提出与来敌谈判,喜出望外的土匪借机提出每年必须缴纳巨额银两的条件。为家族安危,陈氏族人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这是历史一个意外的转折,茂荆堡的陈氏家族由此元气大伤。
历史总是有那么多让人忍不住唏嘘的时刻,坚固的茂荆堡抵住外敌进犯,堡垒却从内部被一种看不见的宿命击垮。当我走进茂荆堡大门,为这过往的故事扼腕叹惜之时,堡门上由堡主陈志超亲撰的对联提醒我正在走进一个家族的历史。“茂树承风神作主,荆花映日色成金。”在此,我无意复述这副藏头联所包含的有关茂荆堡的传奇,因为陈志超的茂荆堡让揣着期待而来的我撞上了许多惊喜。
似乎无法一一解说清楚,几乎每间屋子的墙上都贴满各个时期的中外报纸。走在这条由报纸所呈现的新闻事件拼接而成的时光隧道里,你可以感受到历史是如何像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有花花绿绿的美丽,也有伤痕累累的丑陋,有些我们从文字里读到过,有些我们亲身经历过。曾到过三明众多的土堡,再没有一个土堡能在墙上保存这么多的报纸,这些已成为昨日黄花的新闻诠释着“新闻是易碎品”的铁律,也在复述着从新闻视角观照的历史。当我的目光被充溢于每一个房间的“新闻”破碎之时,意外地在发黄的报纸间与堡主陈志超迎头相遇。
这是一份相当完整的治病药方,是当年陈志超从状元高僧那传承而来的医术。这是陈志超的手迹,发黄的宣纸所列的中药名仍清晰可辨。我伸手轻轻触摸来自茂荆堡由报纸组成的时光隧道最前端的文字,平展展的毛笔字却让我触摸到历史的立体感。当然,我没有胆量触摸堡门铁皮上那些显然由德化土匪留下的弹痕,因为我担心惊醒民国末年一个顽强家族在坚固土堡内的无奈。
当我来到土堡正对面的山上,茂荆堡以一种必定震撼每个来者的方式不出意外地震撼我时,我看到那丛已生长在堡门上的“荆棘”,果然茂盛而顽强,为盖竹收藏了一种特别的绿意。而在后洋自然村,进村口两个石印四周漫延的绿却让我深深陶醉了。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这是由青苔组成的绿,绿得让“绿”这个词已承担不起它的绿意。五月末的这天我没能看到后洋悄然绽放的苔花,却见识了这个小村庄16幢古民居,整齐划一地讲述着一个村落古老的故事,阮氏家族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小盆地里如何把家族的繁衍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这是一种我在此之前从未体验过的视觉旅行,它只能来自桃花源中,似乎现代文明把后洋遗忘了,因为整座村庄居然没有一幢现代建筑!不能不说这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奇迹。走进这一幢幢构架形制都保存完好的典型闽西北木结构的古民居,可以完整地观测到一个家族农耕时代的生活,感受到浓郁的人间烟火。虽然,如今这一幢幢民居已人去楼空,但我相信那空置的三角灶所连接的烟囱在不远的将来必定会升起缕缕炊烟,因为这是在现代文明的夹缝中喘不过气来的人们可以寻觅到乡愁的地方。诚然,这是一种滋生在中国几千年文明史上的文化之绿,如同村中那棵已在后洋这片天空下默默生长220年的连体水杉。笔直伟岸身段下是根深蒂固,因而能撑出那改变一片天空颜色的绿意。据说,连体的水杉间曾生长出一棵别的杂树,现在还可看到杂草倾倒留在两树间的印迹。我想,这棵水杉如此包容一个异类加入,不只是怜惜某只粗心的鸟儿将树种落错地方,更是心怀包容的心态,正如整个盖竹的山有竹有树,相互成就,方有生物多样性的勃勃生机。
现在,我倚着盖竹村水尾廊桥诗意盎然的美人靠,品味溪边那四棵生长300年的水杉,它们与后洋连体水杉一样,都以一种文化的姿态为盖竹撑起一片绿意。正因此,漫山遍野四季常青的毛竹与这些水杉,当然还有松山寺的艾草、茂荆堡的荆棘,携手让盖竹这片人杰地灵之地变得如此绿意葱茏。而绿意如此葱茏的盖竹未来必定会有更美丽的姿态,当乡愁与现代文明巧妙地和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