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们家从台川溪的东岸迁到西岸后,离富山街一九三号更近了。过马路,爬上一道斜坡就到了,仅几步几遥。
富山街一九三号是小学校,我在这里度过了六年的年少时光。几年前,这里被鉴定为危房,小学校搬走了,富山街一九三号成了荒园。校园野草丛生,藤蔓缠绕,树木虬枝交错,完全成了植物肆意生长的王国。操场上的旗杆孤寂地直指蓝空,像要执意去挑开一个年少的秘密。蓝空静默不语。高墙围筑,铁门深锁。我站在铁门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自由进入富山街一九三号,只能引颈而望,眼前的荒凉和回不去的岁月,陡然感到生命的虚空和人世的沧桑。
还好,通往富山街一九三号的小路在。它依附着村庄,温柔舒缓地在脚下延展,多少年后,我一次又一次地在这条小路上漫步徜徉,它成了我联通过去的秘密通道。
那时,我家还在台川溪东岸。一座古旧的百年老屋,在田畴深处,背倚竹木蓊郁的山丘。老屋沉稳,静穆,安详,像年迈的祖母。每天,旭日就从屋后的山丘爬上来,清晨的第一缕曙光从朝东而开的小木窗跳入,似儿时最亲密的玩伴,毫无顾忌地把我从睡梦中揪醒,等着我和它一起去上学。吃过早餐,背起书包,在朝阳的催促下,踏上通往富山街一九三号的小路。
从六岁开始,我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了六年。春天,农人们在一年的岁尾撒下的紫云英悄悄萌芽,点点绿意在小路两旁的田畴中闪现。慢慢地,那些隐隐约约的盎然绿意变成了绿浪,在春天里欢腾,涌动。不知何时,绿浪里又添了无数淡紫色的姿影。浩大的田野,浩荡的海洋,繁华富丽,在春光里,泄露着生的喜悦。那时,放学归来,好像老师布置的所有的家庭作业就是帮家里收割紫云英。那美丽的田畴植物是家畜们一季的食物来源。母亲每年用紫云英喂壮了两头猪,给子女们交学费。那些紫云英使我走在通往富山街一九三号小路上的脚步自信有力。(若干年后,当我在村庄的田野上寻觅搜索紫云英的身姿一无所获时,我怅然,仿佛在不经意间遗失了一份珍贵的礼物,永不复得)。紫云英的茎和根留在田畴,成了绿肥,用以滋养田畴上最重要的主角——稻禾。稻禾秀穗,稻谷成熟。田园丰饶,散发出食物初始的魅惑气息。冬天,田畴赤裸,只留下一些干枯的稻茬在守候着。雾气深浓里,小路两旁的藿香蓟精神抖擞,沿路绽放着淡雅的小花。这路旁的野花,常常使我忘记了脚底的清冷和迎面扑来的凛冽寒风。
到学校要经过一座小石桥。桥头有一小块空旷的地带。这是村里给逝者烧纸祷告的地方。一些逝者生前使用过的物品也在这里焚烧。每次经过这里,都会看到地上遗留的灰烬和还在燃烧的残余的烛火。我对这片小小的区域充满畏惧,总是小心翼翼地绕道而走。有一年,村里一个顽皮的孩子用脚去踩踏捣鼓那些灰烬,后来,他的脚莫名地残疾了,人也变傻了。一个原本极其聪慧的孩子因为顽劣毁了。村人在背后悄悄议论着这件事,摇头叹息。母亲们则一遍又一遍地叮嘱着自己的孩子不要去靠近逝者的遗物。后来,即使再顽劣的孩子经过这里,都变得安静,一脸的凝重。
开始上六年级的时候,学校为了让我们考出更好的成绩,最后一个学期,安排我们到学校上晚自习,老师下班指导。晚自习放学回家,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夜行。白日里,我熟悉这条路上的每一粒小石子,每一株植物,每一条田埂凹下去和凸起来的路段。而那一刻,我所熟悉的,都被黑暗遮蔽,被恐惧笼罩。台川溪的夜,从未有过的空寂,仿佛天地之间,只留下我一人在这浩大无边的夜里彷徨着,迷乱着,不知所措着。台川溪上,夏夜里星星点点的萤火,似乎也被黑暗吞噬,倏忽不见。那些关于乡间流传的鬼的故事,开始在黑暗中复活,演绎。我闭着眼睛,在黑暗里狂奔,有无数的手从四面八方拉扯着我。我不知道是被黑暗中无形的手拽倒,还是被凹凸不平的路面绊倒。我爬起来,泪眼迷离中,我突然看见,在小路尽头,田畴深处,那栋熟悉的老屋木窗里散逸出的白炽灯光。在这空寂浩大的夜里,它微弱,稀薄,却足以穿透黑暗,直抵因恐惧而无助的心灵。
秋冬两季,台川溪溪水清浅,溪石裸露。这时候我就再也不愿意背着重重的书包,绕过长长的路到富山街一九三号,走踏石去。在台川溪水流最平缓的地方,放置几块平整的溪石,脚如蜻蜓点水般地跳跃而过。
越田埂,穿马路,再爬上一段舒缓的斜坡,富山街一九三号就到了,可以少走一半的路程。当然,更多的时候,吸引我的是台川溪水岸的风景。每年十月,水岸边的红蓼密密匝匝,蓼花静静地绽放,在晨曦中,在晚照里,像梳妆待嫁的娇小新娘,惹得溪里的鱼儿虾儿也在这里流连忘返。放学的时候,我就躲到那片开满蓼花的草丛里,拿出我喜爱的书籍阅读。因为语文老师在语文课上表扬我的作文写得好,我幼小的心灵开始有了某种憧憬,渴望将来能够成为一名作家,并且坚信心里的那道光一定会照亮脚下的路,把我引向一个光明的未来。
富山街一九三号荒废了,老屋衰朽了,石桥老迈了,水岸的红蓼不见了,那个曾经用脚去踏灰的男孩不知道是否还在人世。我看了看,只有这条通往富山街一九三号的小路还在村庄延展。